作者：荠麦青青

1995年，在夏威夷疗养的张学良正坐在小院里闭目养神。这时秘书打断了他的思绪：

“大陆来的一位女士想要拜访您，见还是不见？”

(资料图片)

“谁要见我？”

“她叫严仁美。”

●严仁美

因西安事变遭蒋家父子长期软禁的张学良，直至1990年才因为台湾的改朝换代而获得自由。但重见天日的那一天，他早已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少帅，和他有关的前尘往事，皆已被截留在历史的洪流中。

也许是前半生太过沉重，抑或是历经了惊涛骇浪后的他更希望有一个安定的晚年，于是他和赵一荻于1995年离开台湾，远走美国的夏威夷。

定居那里后，时常会有前去探望的亲朋故友。然而大多时候，他都选择了闭门谢客。可是听到“严仁美”的名字后，张学良微阖的双眼顿时闪现出惊喜：

“见，见，一定要见！再不见就来不及了！”

此时风烛残年的少帅，已95岁；陪在他身边的赵四小姐，83岁；而漂洋过海来拜访的严仁美，也已是80岁的高龄。

岁月的华簪，穿过如银的白发。再见旧交，已是近一个世纪的流离。当身着一袭素雅旗袍的严仁美，向两人缓缓走来时，一幅如梦似幻的历史长卷，也仿佛被徐徐展开……

严家有女

民国时期的上海滩，只有两辆别克敞篷车，一辆是赵四小姐的，另一辆则是严仁美的。

能和名震上海滩的赵一荻相媲美的严仁美到底是什么来头？

其实，比起赵家在北洋时期的显赫，严氏家族的鼎盛要追溯至晚清时期。

严仁美的曾祖父严信厚，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的亲信，胡雪岩、盛宣怀的密友。1885年，47岁的严信厚奉李鸿章之命，前往天津接管了当时“三大盐场”之一的长芦盐场。

其后，他自创盐号，在十年的时间里，严信厚积累了丰厚的身家。1897年，他在上海创建了中国第一家银行“中国通商银行”，成为首任总董。此外，严信厚还成立了上海总商会及众多官私企业。

他一生致力于民族工商业、金融业的兴办，是中国近代企业的开拓者。

●严信厚

多年后，仁美的父亲严智多作为嫡长孙，娶了湖州南浔“四象”之首（钱财百万以上为“象”），即上海房地产富商刘墉的孙女刘承毅为妻。

两家的联姻，无疑是天作之合，更是强强联手。而严仁美，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声势煊赫的名门望族。

因为早产，严仁美身体孱弱，头发稀疏。但这并不影响一家人对她的宠爱，祖父为她取名“仁美”，希望这个孩子日后能成为一个深仁厚泽、清丽端淑的大家闺秀。

可是母亲一想到自己的女儿没有头发，便忧心忡忡。听说剃光头可以让孩子的头发长得又快又好，于是不到两年的时间里，母亲先后七次剃掉了她本就不多的头发，结果却是无济于事。

直到两岁那年，一位做儿科医生的亲戚把她带到国外。在美国接受了现代医学的治疗后，又几经调养，等到回国时，这个小公主已长出了一头茂密的秀发。

仁美，真的如祖父希望的那样，越来越娇美动人、楚楚有致了。

●严仁美小时候（左二）

六岁那年，她最爱的母亲猝然离世。那时虽然很小，但她隐约明白母亲的离开，意味着自己尽管身在富贵之家，恐怕也要与从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此告别了。

不久，父亲续弦。继母待她很好，但外公外婆还是担心她会受委屈，于是将她接到身边，并悉心照顾。

十岁那年，她被送到姑姑严莲韵所任职的中西女中去上学。这所学校是民国时期的贵族学校，宋氏三姐妹、张爱玲、以及她的三个姑姑——“严氏三姐妹”都曾在那里就读。

因为艳冠群芳，严仁美有“上海滩第一美女”的赞誉。

严仁美和当时民国财政部次长张寿镛的女儿张涵芬、上海实业界大佬黄楚九的千金黄惠宝、中国驻法国大使的掌上明珠唐民贞等七个出身豪门世家的女孩，组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“八人团”。

●严仁美（后排右二）的“八人团”

她们时常相约春游，有时也会出席舞会。无论走到哪儿，这八个窈窕淑女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。

不同的是，严仁美无意成为一朵永远长于温室之中的富贵花，因受益于女中的教育理念——女孩一定要自强不息，严仁美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格；随着国外新思想的涌入，她对自己的人生也有了清晰的规划；加之三个姑姑都在各自的疆域独领风骚，这也给了严仁美莫大的影响。

当同龄人或在灯红酒绿之中纵情歌舞，或早早嫁人，相夫教子之时，严仁美则选择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，心无旁骛地去完成自己的学业。

再三抗婚

但在父亲的思想中，他依然奉行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信条。他在从未和女儿商量的前提下，便为严仁美规划好了人生路线——嫁人生子。

但他没有想到，接受了新潮观念洗礼的严仁美，早已不是从前的乖乖女，她不会对父亲的封建家长作风唯命是从，更不肯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谈婚论嫁。

●“八人团”，中间为严仁美

为了迫使女儿“就范”，父亲想出了一个“曲线救国”的办法：每科成绩在95分以上才能继续上学。

要知道，当时能考90分的学生已是凤毛麟角。至于达到95分的高标，更是难于上青天。

因此，父亲的“权宜之计”其实也是“劝退之策”。但严仁美经过废寝忘食地苦读，终于在期末考试时，不但打破了90分的魔咒，更将每科的分数都考过了95分，圆满完成父亲规定的硬性指标。

于是，“嫁人”一事，便暂时搁置了下来。

可是不久后家族里发生了一起逃婚事件，让严父的神经又紧张了起来。

家族中有个叫吴婧的女孩，虽然只比严仁美大了三岁，但按照辈分，严仁美该叫她表姑，两人性情相近，是莫逆之交。

●吴婧

那时的严仁美正在读初二，而这个与其意气相投的表姑却被家里包办了婚姻。

同是时代的新青年，吴婧和当初拒婚的严仁美一样，不肯因“包办婚姻”葬送了自己的一生，于是，自绝后路，选择了逃婚。

在那个年代，女子“逃婚”不仅惊世骇俗，而且被视为“大逆不道”。

这件事情发生后，父亲不仅严禁女儿和吴婧通信，还担心女儿会“步其后尘”，便再次将婚嫁一事提上日程。

父亲看中的人，就是当地商贾之家的马冠良。

1929年，风靡复旦校园的“84号小姐”严幼韵大婚，14岁的严仁美作为伴娘出场。

在那次婚礼上，马冠良远远地就注意到了人群中秀逸出尘的严仁美。婚礼结束后，马冠良便请人去说媒，并承诺，无论什么条件，马家都可以满足。

●严仁美与马冠良

严父觉得马家世代经商，马冠良也是一表人才，两人郎才女貌，家庭更是门当户对。于是便替女儿做主，答应了这桩亲事。随后，他将严仁美“软禁”了起来，不许她再去学校。

严仁美激烈反抗被强行安排的命运，她不吃不喝，绝食抗议。很快，心中郁积愤怒与无奈的严仁美被医生诊断出了肺痨。

父亲尽管很专断，但也心疼爱女，导致一夜白头。严仁美也不忍心看到父亲为此忧心下去。最终，父女之间各退一步：嫁人可以，但要继续上学读书。

逃出生天

事实上，马家急于迎娶严仁美的一个重要原因，就是为了给生了病的马家太太冲喜。虽然严仁美嫁进马家后的不久，马太太痊愈了，但严仁美的不幸婚姻却开始了。

成了少奶奶的严仁美没有想到，丈夫虽西装革履，但骨子里仍然流淌着遗老遗少的血液；她更没料到，马家尽管住在精致阔气的洋房里，弥漫其中的仍是浓浓的僵腐气息。

严仁美怀孕后，本就不赞成她读书求学的婆家，令其终止学业。

严仁美自然不肯接受，但无奈孩子出生后，她分身乏术，只能暂时中断求学，回家恪尽母职。

可是她的退让，换来的并不是期许中的和谐与幸福。出身于巨贾之家的马冠良，和很多纨绔子弟一样，玩世不恭，挥金如土，是十里洋场的常客，更是流连“花丛”的浪子。

严仁美为此深感窒息。好在宋蔼龄的女儿孔令仪和她十分要好，经常邀请她到自己家中做客。宋蔼龄很喜欢这个聪慧明礼的女孩子：“你不要叫我夫人，就跟令仪一样，叫我妈咪嘛！”。

●严仁美（左三）跟校友的合照

不久，严仁美和马冠良的关系越来越恶化，马冠良也撕掉了当初温文尔雅的伪装。他不但限制严仁美的人身自由，还在两人发生冲突时对其大打出手。

自小锦衣玉食，被捧在手心里的严仁美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，从前的种种忍耐皆是出于对孩子的保护。这一次，她决定不再妥协，下定决心结束这段本就错误的婚姻。

可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，虽然西风渐进，但在绝大多数人的观念中，“离婚”和“被休”没有什么分别，断送的不仅是女人的一生，更是一个家族的声望。

当得知女儿要与马冠良离婚时，一向注重颜面的父亲直接站到了女儿的对立面，坚决反对她做出“有辱门楣”的事情。

但宋家、孔家以及和严家有着世交的“清末第一家族”盛家，都成为了严仁美强有力的后盾。孔、宋、盛三大家族甚至公开发表声明，坚决支持严仁美离婚。

马家迫于三大家族的威势，只能同意。但对于三个孩子的抚养和监护权，却坚决不做出让步。为此，双方对簿公堂。

但家庭内部的矛盾尚未解决，日本人就已占领了上海。

她原本打算和宋蔼龄、孔令仪一起迁往重庆，马家得知后威胁她：“走可以，把孩子留下！”严仁美最终不舍得和三个儿子相隔万里，还是留在了上海。

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，她的干妈盛关颐也离开了上海。临行前，她将自己的新康花园15号留给了严仁美。

不久，一位“不速之客”贸然地闯了进来。尽管这段人生的小插曲，一度困扰着严仁美，但也间接促成了她后来的良缘。

拒嫁日本军官

这段小插曲的主人公是一名叫山本的日本军方高官。

他路过新康花园时，很喜欢这里，并打算租下来，以留作自己在上海的落脚地。但是装修工人告诉他，这里不外租。

山本不肯罢休，执意要见房主。

出乎意料的是，山本不仅对这座豪宅倾心不已，更对气质超群的严仁美一见钟情，并意欲娶其为妻。

●严仁美

山本为了打消严仁美的顾虑，再三强调：“日本人有好有坏，我是好的日本人，娶你之后，不会让你受委屈。”

国仇家恨，不共戴天，她怎么可能嫁给一个日本人！严仁美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山本的示爱。

面对山本的信誓旦旦，严仁美也丝毫没有动摇。

或许是严仁美的坚拒，激起了这名日本人的征服心理。严仁美走到哪里，山本就追到哪里。

她回娘家，他就派人跟到严家；她躲到叔叔家，也会在叔叔家附近发现日本人的行踪；后来她干脆藏至嫁到嘉兴海盐朱家的小姑那里，结果山本也一路“杀”了过去。

这般死缠烂打，搅得严家上下人心惶惶。父亲担心女儿会落入虎口，更是彻夜难眠。思来想去，唯有再嫁，方能绝了山本的贼心。

和上一次绝食抗议不同，严仁美顺从地接受了父亲的提议。在父亲的安排下，严仁美很快与当时大众火柴厂的老板李祖敏结为了连理。

●严仁美与李祖敏婚礼现场

结婚当天，为了防止山本的不请自来，李祖敏特意聘请了10个保镖，为两人的婚礼保驾护航。

那一年，严仁美27岁。虽然李祖敏为迎娶严仁美举行了隆重的婚礼，虽然他不介意她已育有三子的事实，但对于这段婚姻，严仁美是不抱希望的。

因为在她眼里，这个同样从旧式家庭里走出来的李祖敏，不过是另一个马冠良。

●严仁美与李祖敏

李祖敏是一个经商天才，尽管家境殷实，但或许是由于自己庶出的身份，他从小就谦逊有礼。

后来和严仁美一样，李祖敏也受到了新文化的熏陶，因此，他的身上没有公子哥的放浪形骸，也没有老派人的迂腐顽固。从光华大学经济学系毕业后，李祖敏独当一面，创办了大众火柴厂。

虽然他的家世不及严家的十分之一，但对于严仁美而言，精神上的情投意合，远胜于物质上的旗鼓相当。

两人也从相顾无言到无话不谈。不管生意有多忙，他都会每晚回来，与她一起分担家务，陪她山南海北地聊天，甚至为她亲手梳妆。彼时，皓月当空，风动影摇，大有当年沈复与芸娘浮生六记之乐。

后来，严仁美又生了一儿一女。看着日渐成长的孩子，她也越来越想念留在马家的三个儿子。

于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，严仁美援引新颁布的《婚姻法》，向前夫马冠良再次提起诉讼，这一次，在丈夫李祖敏的支持下，她终于夺回了对三个孩子的抚养权和监护权。

杨绛先生说：“男人给女人最好的聘礼，是一生的迁就和宠爱；女人最好的嫁妆，是一世的理解和崇拜。”

前半生，严仁美在不断的抗争中去苦苦寻觅自由与幸福之路；后半生，她终于在重新的选择里豁见生命的桃花源；而严仁美也始终站在丈夫的身边，和他在时代的风云变幻中携手并进。

百岁美人

解放战争时期，李祖敏捐出很多钱物，用以支持全国的统一大业，为此，人民政府还为他的家国大义颁发了奖状。

受到丈夫的影响，严仁美也成为了一个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爱国人士。

有一天，她下班回来，便将家里祖传的清代花盆、宋代的书画全部拿了出来，甚至还找出了自己和李祖敏订婚时的戒指。

李祖敏对严仁美四处搜寻家中宝贝的行为十分不解：“太太，你这是干什么？”

“抗美援朝，保家卫国啊。我们不能上战场，就捐东西，为志愿军买飞机大炮，打美国鬼子去啊。”

李祖敏很欣慰，搂过妻子的肩膀说：“没想到太太还是爱国者，仁美（人美）心更美哦。”

不仅如此，她还发动工商大户为国家捐款捐物。因为表现出色，她还被选为了上海徐汇区第一届人大代表。

●严仁美（右二）

1956年，公私合营。彼时已是中国民主建国会成员的李祖敏和严仁美率先表示，要将正在经营的企业交给国家。

改革开放后，两人一个创建了“侨友服务社”，一个开了一家“侨星托儿所”。为了服务好社会，为国家争取更多的资源，两人还利用自己的海外关系到处拉投资。那次去夏威夷拜访张学良夫妇，除了探望老友，也是希望得到故旧的赞助和支持。

据说，因为严仁美，亲友捐赠给大陆的款项高达千万美元。

当年的美国之行，很多亲友都力劝她留在海外，但严仁美懂得，树高千尺，也要叶落归根。

1999年，李祖敏因医治无效离开了人世。

他们相依为命50多年，他的先行“退场”，留她于原地茕茕而立。

●严仁美与李祖敏金婚纪念

怕她孤单，儿孙们想要将她接到身边照顾。但那个小院里，到处都是李祖敏的痕迹：他走过的路，坐过的青石椅，还有抬头仰望信鸽飞过的天空……对于严仁美来说，只要她没有忘记，只要那座老房子还在，丈夫就没有离开。

两年以后，和她一起住在老宅的小女儿也离开了人世。

念她乏人照料，二儿子将她接到了深圳。

她依然深深地思念丈夫和小女儿，但她明白，过好眼下的生活，不辜负时间对自己的优容，也许就是对离世的亲人最好的慰藉。

看报，练字，浇花，拉小提琴……有时，她也会给当年那个不惧世俗，勇拒包办婚姻的吴婧写信；有时，她也会翻开赵四小姐送给她的日记本，回忆如烟而逝的往昔……

2017年5月24日，严仁美的姑姑、民国名媛——严幼韵去世，享年112岁。严家风华绝代的大小姐们，只剩下了严仁美。

●左起：严幼韵、严仁美、顾维钧

饱受疾病折磨的巴金先生曾说，长寿是一种惩罚。但对于至今仍健在的严仁美而言，能够见证一个多世纪的风云流变，那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。

但她无意活成一具只供观仰的标本，在她的故事里，时代足够绵长，生命足够曲折，困境足够离奇，她也以十足的丰赡、精彩、悠远与之呼应。你若“惊涛拍岸”，我必琼玉纷纷；你若“清风徐来”，我必举杯邀月。

那些看得见的满目琳琅，看不见的暮烟寒雨，皆被她悉数收藏。

“故人远去，四时悲喜。山河动荡，匆匆百年”。

于是，108岁的她，仍在这岁月的潮涨潮落处，看波光万顷，孤影归棹……

●参考资料

[1]宋路霞|上海滩名门闺秀

[2]阿曼达 |严氏两姐妹 文汇出版社

[3]陕西法制网 | 107岁在世最美名媛严仁美：民国三大家族座上宾，张学良曾很惦记